吊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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吊唁
建興二十二年葭月初二徽州泗縣天虹鎮朱家莊
那一陣雪下得正大，片片如刀子一般，隨著刺骨寒風陣陣往人臉上紮。方明彥曾隨行出使過北庭中都，這樣凜冽的風雪，幾乎讓他生出一種不知今夕何夕的錯覺，仿佛並不是在江淮，而是在北方。
一片風雪的茫茫然裏，那座莊園裏高大的亭臺樓閣就顯得分外顯眼些，方明彥朝著那朱紅大門上的高高牌匾一望：“朱家莊，便是這兒了。”
他翻身下馬，舉手正要叩門，目光卻釘在了門口那一對隨風飄搖的白色燈籠上。他不由得皺一皺眉，又低頭看了一眼那銅環，未見多少銅銹，擡手便叩在門上。
雪漸漸小了，方明彥隨手拂去了身上的雪花，又等了半刻，才有一個顫顫巍巍的半百老者匆匆忙忙地趕來，吱呀一聲把門打開，露出半個頭來：“先生是來借宿？”
“小生方明彥，和你們朱大俠生前有些緣分，特來吊唁。不知老先生可否行個方便？”方明彥自懷中拿出一吊銅錢，往那老漢手上塞去。
老漢收了錢，面上的皺紋一下子舒展開來了：“方公子莫怪小老兒謹慎，這江淮之地雖名為我朝管轄，實則南北勢力縱橫。家主新喪，少不得多加查問。”
方明彥哈哈一笑，道：“實不相瞞，小生來訪其實另有事宜。你們家小姐，近日可好否？”
那老漢打量了他一眼，只見他年少清俊，身修體長，器宇軒昂，著一身雲錦的灰袍，端得是個少年英才，便免不得嘆一聲氣：“唉，既然如此，公子請進罷。縱是江湖兒女，小姐也不便出來迎接外人，我先帶你去見莊中主事。”
方明彥便邁步入門，門內是一方影壁，壁上寫的詞句墨跡未幹，鐵鉤銀劃，字字鏗鏘，氣勢縱橫，頗有前朝飛白書之神韻。方明彥不免頓住腳步，在口中念了一念：“險夷不變應嘗膽，道義爭擔敢息肩。啊......倒沒想到朱大俠在書畫上頭也有造詣呢。”
那老者瞇著眼睛看了半晌，似乎在疑心自己看錯了：“這，這字下雪之前還沒有啊......”他似乎反應了過來，“啊，想來是那前些日子來的書生寫的。”
“書生？”方明彥點了點頭。他知道：這莊園的主人朱安原本是行伍出身，常往來武林之間，自發跡以來，便極喜歡延攬門客，江淮一帶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。何況如今丞相當政，但凡違逆心意者皆罪之，天下之人無不憤慨，他收留這麽一二個書生，倒也不足為奇。
說話之間，二人已經繞過影壁，走過天井，便到了垂花門外，那老漢便退了下去，換成一個十二三歲、頭幹臉凈的女孩子替方明彥引路。他們一路走過幾個抄手游廊，高高懸掛著的八角燈籠半舊了，繪著的幾個頗為綽約的美人更加古雅起來，庭間幾株山茶濃烈依舊，遠遠地還能聞到些香氣。
入了正堂，方明彥免不得四處打量，那廳甚大，頗符合原主人朱大俠的好客性格。廳內處處白色帷幔低垂，他摸了摸那帷幔，放在手中一撚，便知道這帷幔掛了些時日了，不知是未及撤去還是有意為之。
朱安的畫像和靈位都供奉在正堂當中，他打著“吊唁”的名來，少不得點了一炷香，在靈前躬了躬身。
他一禮畢，又有侍女引他到花廳坐了，又奉上些茶水，溫言道：“容女史此間繁忙，一時抽不得空來，請客人少坐。”
方明彥覺得有些奇怪：“女史”二字分明是宮中女官的稱謂。可這泗州已近南北邊境，便是一個出宮的女史要找差使，必然有多少公卿貴族求著去教導自家姑娘，她何必遠離臨安城，到這危險的地方來？
“好難得，這京中多少貴人都求不到一個宮中女官來家裏教導女兒，朱小姐卻有這樣的福氣。”方明彥抿了口茶水，笑道。
那侍女還未答話，就有個聲音道：“是朱大俠行俠仗義帶來的福氣。”
方明彥聽著像是個青年聲音，想是老漢提過的書生，本朝尚文，便是尋常書生，身份都貴重些，他便起身來迎。
那青年人直裰外套了件淺色的鶴裳，帶著東坡巾，確是一副書生打扮。他生得文弱，腳步虛浮，顯然不是習武之人。身後卻跟了個頗為明媚的女子，黃杉翠裳，烏發玉釵，手上戴了兩對臂釧，隨意一擺，便叮咚作響，頗為好聽。
方明彥道禮：“方明彥。”
“松江謝遠舟，拙內蘇玉珂。”那書生也偕夫人一道還了平禮，倒不太自傲。只是天底下報名，原沒有連妻子的姓名一道報出來的說法，顯然謝遠舟愛重其妻，倒不顧那些道統規矩了。
方明彥久在江湖，對這些不以為意，倒是目光與那女子微微一碰，便知道這是個武林高手，也不露聲色，笑道：“謝先生此話怎講？”
謝遠舟不好意思地一笑道：“背後議論，原是不合禮數的。”
蘇玉珂便笑他：“剛剛接話時你倒起勁兒，怎麽這會兒想起禮數來了。也罷，便由我作小人罷！”她輕聲道，“原是我們到此地時，朱大俠為我們引薦過容女史，說是他曾於路途中救過容女史一命，故而求她來教導女兒，好找個好人家出嫁的。”
方明彥聽完只是一笑，他倒不是覺得蘇玉珂在說謊，只是他久在臨安，一聽就知道朱安這話半真半假。自南遷以來，宮中規矩，何等森嚴，便是有女官出宮辦事，也絕不會到要靠一個江湖草莽來救的地步——那可真叫朝堂無人了。
他不欲多解釋，換了話題：“我在臨安城時，聽聞有松江名士謝遠舟單身孤騎、青衫濺血截殺護送北庭使者的金兵及兩位副使，三十餘人的隊伍裏，只逃出主使施聰和他的一名仆從。此等英雄事跡，在下聞之嘆服，卻不想今日有緣得見。”
謝遠舟一笑道：“那日我不過是不巧路過，也不知哪位英雄的功名為我所占。”他嘆了口氣，笑道，“反正此事，解釋也無用。”
方明彥原以為他書香世家出身，又是號稱名士，被人如此誤解，乃至於被朝廷通緝追殺，總該有些怨氣。沒想到他開口豁達，心念一動，追問道：“這麽說，謝公子之後也不知道施聰大人的消息？”
謝遠舟與蘇玉珂對視一眼：“這，自出了事情，我便出門避禍，原想到安慶去投奔親戚，朱大俠為人仗義，便留了我下來。居在山莊之中，倒是對這些事情一概不知了。施聰大人是金國使節，身份貴重，總不會......”
方明彥點了點頭，笑道：“尋常人誰不似謝先生這樣想，只是施聰大人跑了百裏，就在這徽州丟了行蹤，仿佛消失一般，再沒有人見過痕跡。北庭君主借此發難，關閉邊境數十榷場，眼看著，便又要再起邊患了。”
謝遠舟面有怒氣：“我朝使者前往北庭，多少人被扣押在朝，強留出仕，不從就要遭到殺身之禍，施聰原也是我朝學士，被迫侍奉北朝。如今北朝使者在我國境失蹤，北庭便起了這麽大的陣仗，真真欺人太甚。”
蘇玉珂輕撫他臂膀，柔聲勸慰幾句，謝遠舟怒氣才消。
“謝先生說的是，這北庭不過尋個由頭發難罷了，沒有施學士，還有史學士。”方明彥少年持重，自然不會把後半句“朝廷大費周章尋找施聰，純粹浪費人力物力。”給說出來，只是輕輕一笑，一切盡在不言中了。
謝遠舟還要說什麽，卻聽得身後有侍女通傳，說是容女史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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建興二十二年葭月初二徽州泗縣天虹鎮朱家莊
那一陣雪下得正大，片片如刀子一般，隨著刺骨寒風陣陣往人臉上紮。方明彥曾隨行出使過北庭中都，這樣凜冽的風雪，幾乎讓他生出一種不知今夕何夕的錯覺，仿佛並不是在江淮，而是在北方。
一片風雪的茫茫然裏，那座莊園裏高大的亭臺樓閣就顯得分外顯眼些，方明彥朝著那朱紅大門上的高高牌匾一望：“朱家莊，便是這兒了。”
他翻身下馬，舉手正要叩門，目光卻釘在了門口那一對隨風飄搖的白色燈籠上。他不由得皺一皺眉，又低頭看了一眼那銅環，未見多少銅銹，擡手便叩在門上。
雪漸漸小了，方明彥隨手拂去了身上的雪花，又等了半刻，才有一個顫顫巍巍的半百老者匆匆忙忙地趕來，吱呀一聲把門打開，露出半個頭來：“先生是來借宿？”
“小生方明彥，和你們朱大俠生前有些緣分，特來吊唁。不知老先生可否行個方便？”方明彥自懷中拿出一吊銅錢，往那老漢手上塞去。
老漢收了錢，面上的皺紋一下子舒展開來了：“方公子莫怪小老兒謹慎，這江淮之地雖名為我朝管轄，實則南北勢力縱橫。家主新喪，少不得多加查問。”
方明彥哈哈一笑，道：“實不相瞞，小生來訪其實另有事宜。你們家小姐，近日可好否？”
那老漢打量了他一眼，只見他年少清俊，身修體長，器宇軒昂，著一身雲錦的灰袍，端得是個少年英才，便免不得嘆一聲氣：“唉，既然如此，公子請進罷。縱是江湖兒女，小姐也不便出來迎接外人，我先帶你去見莊中主事。”
方明彥便邁步入門，門內是一方影壁，壁上寫的詞句墨跡未幹，鐵鉤銀劃，字字鏗鏘，氣勢縱橫，頗有前朝飛白書之神韻。方明彥不免頓住腳步，在口中念了一念：“險夷不變應嘗膽，道義爭擔敢息肩。啊......倒沒想到朱大俠在書畫上頭也有造詣呢。”
那老者瞇著眼睛看了半晌，似乎在疑心自己看錯了：“這，這字下雪之前還沒有啊......”他似乎反應了過來，“啊，想來是那前些日子來的書生寫的。”
“書生？”方明彥點了點頭。他知道：這莊園的主人朱安原本是行伍出身，常往來武林之間，自發跡以來，便極喜歡延攬門客，江淮一帶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。何況如今丞相當政，但凡違逆心意者皆罪之，天下之人無不憤慨，他收留這麽一二個書生，倒也不足為奇。
說話之間，二人已經繞過影壁，走過天井，便到了垂花門外，那老漢便退了下去，換成一個十二三歲、頭幹臉凈的女孩子替方明彥引路。他們一路走過幾個抄手游廊，高高懸掛著的八角燈籠半舊了，繪著的幾個頗為綽約的美人更加古雅起來，庭間幾株山茶濃烈依舊，遠遠地還能聞到些香氣。
入了正堂，方明彥免不得四處打量，那廳甚大，頗符合原主人朱大俠的好客性格。廳內處處白色帷幔低垂，他摸了摸那帷幔，放在手中一撚，便知道這帷幔掛了些時日了，不知是未及撤去還是有意為之。
朱安的畫像和靈位都供奉在正堂當中，他打著“吊唁”的名來，少不得點了一炷香，在靈前躬了躬身。
他一禮畢，又有侍女引他到花廳坐了，又奉上些茶水，溫言道：“容女史此間繁忙，一時抽不得空來，請客人少坐。”
方明彥覺得有些奇怪：“女史”二字分明是宮中女官的稱謂。可這泗州已近南北邊境，便是一個出宮的女史要找差使，必然有多少公卿貴族求著去教導自家姑娘，她何必遠離臨安城，到這危險的地方來？
“好難得，這京中多少貴人都求不到一個宮中女官來家裏教導女兒，朱小姐卻有這樣的福氣。”方明彥抿了口茶水，笑道。
那侍女還未答話，就有個聲音道：“是朱大俠行俠仗義帶來的福氣。”
方明彥聽著像是個青年聲音，想是老漢提過的書生，本朝尚文，便是尋常書生，身份都貴重些，他便起身來迎。
那青年人直裰外套了件淺色的鶴裳，帶著東坡巾，確是一副書生打扮。他生得文弱，腳步虛浮，顯然不是習武之人。身後卻跟了個頗為明媚的女子，黃杉翠裳，烏發玉釵，手上戴了兩對臂釧，隨意一擺，便叮咚作響，頗為好聽。
方明彥道禮：“方明彥。”
“松江謝遠舟，拙內蘇玉珂。”那書生也偕夫人一道還了平禮，倒不太自傲。只是天底下報名，原沒有連妻子的姓名一道報出來的說法，顯然謝遠舟愛重其妻，倒不顧那些道統規矩了。
方明彥久在江湖，對這些不以為意，倒是目光與那女子微微一碰，便知道這是個武林高手，也不露聲色，笑道：“謝先生此話怎講？”
謝遠舟不好意思地一笑道：“背後議論，原是不合禮數的。”
蘇玉珂便笑他：“剛剛接話時你倒起勁兒，怎麽這會兒想起禮數來了。也罷，便由我作小人罷！”她輕聲道，“原是我們到此地時，朱大俠為我們引薦過容女史，說是他曾於路途中救過容女史一命，故而求她來教導女兒，好找個好人家出嫁的。”
方明彥聽完只是一笑，他倒不是覺得蘇玉珂在說謊，只是他久在臨安，一聽就知道朱安這話半真半假。自南遷以來，宮中規矩，何等森嚴，便是有女官出宮辦事，也絕不會到要靠一個江湖草莽來救的地步——那可真叫朝堂無人了。
他不欲多解釋，換了話題：“我在臨安城時，聽聞有松江名士謝遠舟單身孤騎、青衫濺血截殺護送北庭使者的金兵及兩位副使，三十餘人的隊伍裏，只逃出主使施聰和他的一名仆從。此等英雄事跡，在下聞之嘆服，卻不想今日有緣得見。”
謝遠舟一笑道：“那日我不過是不巧路過，也不知哪位英雄的功名為我所占。”他嘆了口氣，笑道，“反正此事，解釋也無用。”
方明彥原以為他書香世家出身，又是號稱名士，被人如此誤解，乃至於被朝廷通緝追殺，總該有些怨氣。沒想到他開口豁達，心念一動，追問道：“這麽說，謝公子之後也不知道施聰大人的消息？”
謝遠舟與蘇玉珂對視一眼：“這，自出了事情，我便出門避禍，原想到安慶去投奔親戚，朱大俠為人仗義，便留了我下來。居在山莊之中，倒是對這些事情一概不知了。施聰大人是金國使節，身份貴重，總不會......”
方明彥點了點頭，笑道：“尋常人誰不似謝先生這樣想，只是施聰大人跑了百裏，就在這徽州丟了行蹤，仿佛消失一般，再沒有人見過痕跡。北庭君主借此發難，關閉邊境數十榷場，眼看著，便又要再起邊患了。”
謝遠舟面有怒氣：“我朝使者前往北庭，多少人被扣押在朝，強留出仕，不從就要遭到殺身之禍，施聰原也是我朝學士，被迫侍奉北朝。如今北朝使者在我國境失蹤，北庭便起了這麽大的陣仗，真真欺人太甚。”
蘇玉珂輕撫他臂膀，柔聲勸慰幾句，謝遠舟怒氣才消。
“謝先生說的是，這北庭不過尋個由頭發難罷了，沒有施學士，還有史學士。”方明彥少年持重，自然不會把後半句“朝廷大費周章尋找施聰，純粹浪費人力物力。”給說出來，只是輕輕一笑，一切盡在不言中了。
謝遠舟還要說什麽，卻聽得身後有侍女通傳，說是容女史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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